老家在偏僻的山脚边,不是五光十彩的都市,而是天造地设一色绿的山野。小女儿刚回来,第一个最攫引她的便是东边的山,尤其是那高出一切的南北太母,只要是空旷无遮蔽的地方,一定东顾看山。也许山是天地间她所见到超出一切、无匹类的、独特的崇伟实体;天虽是高而广,在她的眼目里,只是抽象的虚影,一点儿也不实在。山才是她所见世界唯一实在的“大”,因此山攫引了她的眼目。
一天,云霭遮蔽了山,小女儿惊讶地问:
“爸爸,山哪里去了?”
真是世界第一件大事,世界独特的大,怎会不见了?可能哪里去了呢?
“你说呢?”
小女儿思索了片刻,兴奋地说:
“山玩去了!”
“是的,山大概到东海边玩去了!”
“他回来时,会不会带糖果给我呢?”
“山公公也许记得,也许会忘记了。”
“山公公不会忘记的,他是我的好朋友啊!”
第二天,云霭散了,小女儿欢呼著:
“爸爸,山回来了!”
可是她早忘了糖果的事,她看到山只是欢喜。
“爸爸,我们去看山公公!”
“单是我们父女,是不能去的,那要跟几位叔叔准备好了才能去。”
“不嘛!骑机车去!”
“那只看得到山宝宝,看不到山公公。”
“好嘛!先看山宝宝,待爸爸约好叔叔们,再去看山公公!”
于是老父载了小女儿到了山脚下,小女儿摸摸山崖说:“山宝宝乖!”
小女儿满意了,我们就顺坡地回家来,一路上还时时停下来让她拿手指头去触触路边的含羞草,见着羽叶合闭,她心里觉得好神奇啊,她将含羞草当害羞的小姑娘看待。
回来后,一天,小女儿在庭中玩,忽然问:
“爸爸,有没有山种子?”
“什么呀?”
“山种子呀!有山种子的话,在庭里种一颗,庭里就会长出山来了,我要跟山宝宝玩!”
老父抚摸著小女儿头顶说:
“乖!”
一天午后,父女俩散步来到了一条高垅上,坐下来看山。老父喜欢看衬著晴天的岭线,由北而南,划成一条起伏无定近百公里柔和的山棱,非常的美,小女儿也不停地赞美。最后老父收回视线,归结在南北太母的最高棱线上。
“山顶上有整排的树,一棵棵明朗朗的,看到没有?”说着老父指给小女儿看。
“看到了,爸爸,像一把把雨伞。”
“是啊,山上有许许多多的树,它们是山公公的伞,日来遮日,雨来遮雨。”
“爸爸不是说,贪心的人把树都砍光了吗?”
“是啊,在更北方,贪心的人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。”
“可怜的山!日来就没有树遮日,雨来就没有树遮雨了。他们年纪大不大?”
“都很大了,都是山公公啊!”
“他们都怎样了?”
“山公公的皮被日头晒裂了,被雨水冲掉了,都见到赤精精的肉了。”
“好可怜的山公公!”
停了好一会儿,小女儿忧伤地问:
“山会死去吗?”
“是的,迟早都会死去。”
于是小女儿拉了老父的手,低着头无力地说:
“爸爸,我们回去吧,不要看山了!”
见着小女儿小小的心灵里有了阴翳,老父很觉得难过;可是等到第二十九号沿山大驰道开辟,这一条山岭生机就要日斲了,到那时就连南北太母也要死去,这是事实啊!
第二天,小女儿早忘了昨日的事,老父载了她到市镇去,要坐火车到大城市看有好多层旋转电梯的大百货公司,一路上她一直跟山挥手、说话。
“爸爸,山也跟着我们跑呢!”
她好高兴哟!
“再见!我们晚上就回来了,再见!”
到了高雄,她看见了打鼓山,惊喜地直拍手说:
“爸爸,山也来了!”
“嗯,山也来玩了!”
小女儿跟打鼓山挥手说:
“不要贪玩呵!天黑前要回家,不要走迷路呵!”
晚上回家,小女儿一直耽心山迷了路回不来,一路往东边看,星夜又看不清。
第二天,看见山仍好好儿在那里,她好高兴,喊著:
“爸爸,山回来了!”